工作的第三站  玉    树

雨越来越大,我们在一个开放式的帐篷里避雨,周围都是灾民的帐篷。不一会,一个藏族小姑娘从旁边的帐篷里掀开一个缝,好奇地看着我们。我前去和她搭腔,她摇摇头表示听不懂。原来,她还没有上学呢,没学过汉语。

    

我们在避雨,一个藏族小姑娘好奇地看着我们

透过帐篷的缝隙,我观察了一下灾区藏民的生活。帐篷中有一个火炉,大概是取暖和煮饭用的。有两张行军床,一些简单的食品,包括方便面和矿泉水。看得出来,这些都是救灾物资。最引人注目的,是放在床头的一卷卷金黄色的经文。后来,到多个藏族灾民的帐篷中,最引人注目的都是一卷卷的经文。据原丁老师和乐平说,在地震时,藏族同胞第一抢救的就是经文。只要经文在,他们的内心就踏实。由此可见,灾后心理援助的工作,必须和藏族同胞的信仰和文化背景结合起来。

原丁老师和乐平把我们接到玉树职校的教师帐篷宿舍里避雨。帐篷里的几位教师,情绪都比较低沉。看得出来,他们还没有摆脱地震灾害的阴影。我们与他们天南海北地聊了起来,生活、工作、学习等等,漫无边际。玛丽和元助两位姑娘还不时提一些“幼稚”的问题,逗得他们笑声不断。其实,这种非结构式的漫谈正是心理抚慰和心理疗伤的方法之一。果不其然,几位教师都开朗起来。

玉树职校的布嘎义书记是一位黑黝黝的藏族汉子,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里,闪耀着倔强的光芒,他在安置好学生的“虫草节”后,马上来看望我们,并向我们5个人每人献上一条洁白的哈达,哈达的下方印着:“感恩!4?14玉树地震援助——扎西德勒,玉树州职业技术学校”。扎西德勒是藏语,汉语的意思是:吉祥如意。在藏族地区,献哈达是一种既普遍又崇高的礼节。我们都被感动了!

    

我们和布嘎义书记讨论了灾后学校的心理重建、灾区藏族学生孤儿助养和灾区贫困藏族学生助学等

我们和布嘎义书记一起来到学校的临时会议室,一个大的帐篷里。一位老师送来了热腾腾的奶茶。喝了几口,全身的寒冷顿时消除了很多。我们和书记讨论了灾后学校的心理重建、灾区藏族学生孤儿助养和灾区贫困藏族学生助学等事宜。布嘎义书记多次向我们表示感谢。

从帐篷学校出来,雨停了,太阳当头。我们到了玉树州统战部,这是我们今晚住宿的地方。接待我们的办公室王主任,是一位汉族小伙子,他的妻子是藏族。现在州委大院的办公大楼已是一片废墟,各个首脑部门都在帐篷或木板房里工作。玉树州统战部部长罗松仁青,是一位典型的藏族汉子。据他的部下说,部长施骑马打枪的高手。罗松仁青部长听说我们来了,非常高兴。马上安排以藏族最高规格的接待——手抓羊肉,来欢迎我们的团队。

我们住在统战部小院的一个军用帐篷里。里面支着只有五张简易的行军床,晚上也是只能简单洗漱一下,更不用去想沐浴了。我们5人(两男三女)将“同居”在一个帐篷里。几位女生都笑着说,这辈子还没有和亲人以外的男人“同居”过,这次算是破戒了。

刚才还是阳光灿烂,顷刻间由下雨了。奇怪,这雨怎么下得嘭嘭直响啊?原来不是下雨,是下冰雹。蚕豆大的冰雹,打得帐篷顶摇摇晃晃。两位从未见过冰雹的女孩——玛丽和元助,简直乐疯了。她们冲到帐篷外,迎接冰雹的敲打。玛丽还模仿着高尔基的诗《海燕》高声吟诵:“让冰雹来得更猛烈些吧!”

我们的帐篷    满地的冰雹

我们的帐篷                                                                        满地的冰雹

顷刻,冰雹又停了,又是烈日当空。原丁老师驱车送我们到结古寺去考察灾情。玉树县结古镇的产生,也是源于已有500多年历史的结古寺。

结古寺这座玉树最大的寺庙,坐落在离结古镇两公里的彭措达泽山上。远远遥望,从山腰到山顶绛红色的寺院群,宏伟壮观,俯瞰着曾经美丽的玉树县城。该寺是玉树地区最大的藏传佛教寺院,有“世间第一大嘛呢堆”,目前有2.6亿块嘛尼石,形成了一座嘛尼石城。石墙、门巷皆挂印有经文、佛像的彩色经帆,石城中央竖立一红色神塔。结古寺以建筑宏伟、寺僧众多、文物丰富、多名僧高徒在中国藏区闻名遐迩。殿堂僧舍错落有致,高耸于山岗之上。结古寺的嘛尼石堆闻名于世界,随着岁月的流逝,这里的嘛尼石堆体积越来越大,成为藏族宗教文化的优秀代表。

昔日的结古寺    今日的结古寺

昔日的结古寺                                                                        今日的结古寺

然而,在这次地震中,这座历史悠久的名寺也没能逃过一劫,受到极为严重的损失,20多位僧人遇难;大经堂主殿彻底垮塌;经堂、僧舍、佛学院无一幸免,不是塌就是裂。就连厨房几百斤重的大铁锅也变了形;正在建设的更大规模的大经堂,前功尽弃,成为危险建筑。

地震时,结古寺500多藏族僧人惊恐万分。可当看到山脚下的结古县城已被夷为平地、尘土飞扬时,僧人们纷纷跑下山去,在第一时间展开救援,抢得了最佳时间。

4月17日,结古寺僧人们按照当地藏族同胞的习惯,集体火化了近千名死难者遗体,并将念七七四十九天的经,为遇难者超度。

4月14日,结古寺藏僧在废墟中抢救伤员    4月17日,结古寺藏僧在火化死难同胞

4月14日,结古寺藏僧在废墟中抢救伤员                                        4月17日,结古寺藏僧在火化死难同胞

我们到了结古寺后,在该寺佛学院堪布大师的陪同下,考察了受灾的情况。结古寺到处是废墟,更让人痛心的是,这五百年的历史就这样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地震毁于一旦,经文、唐卡,一些极其珍贵的佛教文化都被掩埋在废墟。修复重建将是件很艰巨的任务,因为有些佛学和藏学工艺都已失传。

我们和堪布大师一起讨论了灾区心理重建如何与藏族灾民的信仰相结合等事宜,堪布对我们尊重宗教信仰的态度,表示非常感谢。看着大师满脸的胡须,我尊敬地问:“大师今年高寿多少”?他回答:“我今年35岁了”。我大吃一惊,这个35岁的藏僧,怎么被我这年过半百的人还要显得苍老啊!

堪布和我们的团队    结古寺藏僧的“家”

堪布和我们的团队                                                                        结古寺藏僧的“家”

在玉树,随处能发现信仰的力量。街上的藏族妇女转动着经轮,一些男子一边赶路一边还抽空念几句经文。在帐篷里,时时可以听见经文的朗诵声;在阳光灿烂的废墟边,也能见到一些老年人用平淡的声音反复读着手里超度死者的《平安经》。

中午回到统战部的小院,手抓羊肉已经煮好了。让我们惊讶又感动的是:罗松仁青部长和我们5人坐在一起,桌上的大盆里全是最好的羊排和羊肉;部里的其他人另在一桌,大盆里都是些带肉的羊骨头。我连忙说,大家坐在一起吧。部长却说,这是他们那儿的规矩。

我看了一下,每块羊排足足有一磅多重,怎么吃得下呀?我选了一块小的,用刀一小块一小块地切下来,蘸着酱油慢慢咀嚼。一股羊膻味冲入我的口中,差点呕吐。我好不容易咽了下去,大家都望着我笑。我郑重声明,我从小就不挑食,什么都吃。但是,最怕牛羊肉的膻味。为了不破坏大家的情绪,我还是一小块一小块地继续吃着。我看了一下,罗松仁青部长和乐平吃得津津有味。而最让人惊讶的是玛丽,居然吃下了30厘米长、10厘米宽的一块大羊排!

    

谢谢罗松仁青部长(左一)的手抓羊肉

在地震发生后,灾区附近的特警和灾区的警察立即投入了抗震救灾的紧急救援工作中。40多天了,没有离开灾区。不少的警察已经出现一定程度的心理症状。下午,我们到果洛特警和玉树县警察的驻地,为他们进行了团体心理减压训练和个别辅导。那里离结古镇约30公里。

特警战士们用白色石头拼起的心型图,中间拼写着“4.14”,大石头上写着是他们的愿望—玉树加油!就是这样看似简单的图案,把原本快枯萎的地面装扮的生机勃勃。当我在室外为他们进行团体心理辅导时,冰雹又来了。我们撤回帐篷,继续进行CISD——危机事件集体减压训练。

我的高原反应越来越严重,呼吸急促、头痛得几乎要裂开。尽管天又晴了,但我无法继续坚持第二阶段的团体训练。这时,就由志宏在室外给特警们进行团体放松训练,我在帐篷里给一些心理症状明显的警察进行了个别心理疏导。

大石头上写着特警们的愿望—玉树加油    为特警们进行团体心理减压训练

大石头上写着特警们的愿望—玉树加油                                            为特警们进行团体心理减压训练

一位玉树县的警察,地震时被埋在废墟里。爬出来后,马上投入了紧急救援工作中。40多天过去了,只要他稍稍安静下来,地震时的惨景就不由自主地呈现在脑海里。晚上睡眠不好,作噩梦,梦中的许多情节与地震有关。为了排除脑海中的痛苦,他只有拼命工作。他告诉我,他现在一听到地震两个字,内心就非常痛苦。而且,他的不少同事都有这些现象。

很显然,这位警察已经出现了明显的PTSD症状,需要心理干预甚至医学(药物)干预。我和他一起分析了他的心理症状,也制定了一个初步的干预方案。这时,我心里暗暗召集。整个青海省,只有在省会西宁才有一所精神卫生中心——青海省精神病防治医院,玉树县没有一个心理卫生医护人员。怎么办?怎么办?

晚饭是在特警队就餐的。特警队员为我们炒了几个小菜,放在用纸皮箱搭起的“桌子”,吃着他们为我们煮了又蒸才能熟的米饭,也和特警队的负责人一起喝了点酒(主要是想压一压头痛)。席间,玛丽向特警战士问了个问题:当你们在救灾的时候,最想做的是什么?得到的回答是:希望能更多的抢救出生命和财产,希望生命的奇迹有更多的出现。愿生者坚韧,死者安息!一席简单的话让我们分外感动!正因有象这样保家卫国的队伍,中华大地才能国泰民安。

晚上7时了,太阳还很高。据说,玉树高原晚上9点钟还不会天黑。特警队的警车送我们回结古镇,在途中,来到距结古镇3公里的新寨村,这里有一片世界上最大的玛尼堆。现在玛尼堆东西长240米,南北宽74米,高3米,据说已有20多亿块玛尼石,全部玛尼石上刻的经文有近200亿字,可以称得上是“世界第一石刻图书馆”。“414”地震,使得玛尼石到处散落。然而,怀着信仰的藏族同胞,又一块一块地捡回来,使残缺的玛尼堆越堆越高。

我们和几位藏民交流,遗憾的是,他们都不懂汉语。但是,从他们拿着经轮的手势和微笑的面容中,我们能感觉到他们在说:“谢谢!谢谢!”

新寨村,世界上最大的玛尼堆    玛尼堆旁边的灾民安置点

新寨村,世界上最大的玛尼堆                                                                        玛尼堆旁边的灾民安置点

晚上9时回到统战部的小院,天慢慢黑了。我们简单地漱洗了一下,就躺在帐篷里的行军床上。好学的乐平一直在不停地提问,我一直和她交谈到午夜1时。外面又下雪了,帐篷里没有取暖的设备,大家只好各自卷成一团。

21日清晨,还在下雨。玉树州统战部细心的炊事员,按我们汉族的习惯早早熬好了大米粥。喝着热腾腾的粥,我们的心里阵阵温暖。藏族同胞的朴实、好客和细心,再一次给我留下了美好的回忆。

玉树的机关是9点上班,但不到8点,罗松仁青部长就来了。我来到他的办公室,和他一起讨论玉树的家园重建、社会重建、心灵重建、精神重建等内容,特别讨论了灾后重建与民族信仰相结合的问题。我们谈得非常融洽。

从部长办公室出来,雨已停了。我们来到结古镇上扎西科灾民安置点,了解他们的生活。然后,我和乐平来到结古镇胜利路,这里是县委、县政府和其他县级机构的地方。在摇摇欲坠的县政府大楼前,我和那里的救援人员进行了交谈。这两天,我们对当地的政府公务员、灾民、僧侣、学生、救援人员等进行了心理访谈,全面了解了灾区心理卫生和心理重建的状况。

    

和罗松仁青部长合影

灾区藏民    藏族孩子

灾区藏民                                                                        藏族孩子

身后是县政府    身后是县银行

身后是县政府                                                                        身后是县银行

中午12时,我们坐上了返回西宁的卧铺大巴。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乘坐卧铺大巴。看着那小小的卧铺,我心里暗暗发愁,我这178厘米,80公斤的大块头,怎么塞得进去呀。况且,路程是15个小时!在班车上,我的高原反应更加严重,头痛欲裂,呼吸困难。我一直口含着速效救心丸,不敢有空歇。元助的反应也很强烈,呕吐了好几次。反应最强烈的是玛丽,她表现为剧烈头痛、呕吐、全身乏力、嘴唇紫绀,脉搏非常细微。志宏也有明显的高原反应。就连当地土生土长的乐平,也觉得全身难受。然而,我和志宏两个大男人总不能倒下啊。于是,我负责照顾玛丽、志宏负责照顾元助。

在行驶途中,我又收到占彪的短信,说他们已经到了结古镇,约我前去扎西科灾民安置点见面。可惜,上午我才去了这个安置点,当时也不知道他们在那里。现在,我已离开玉树了,错过一次见面的机会。返回西宁后才得知,由青海省社科联和中国科学院心理研究所共同建立的“震后心理援助玉树工作站”已经成立,设立玉树和西宁两个工作站。玉树的工作站就在结古镇扎西科灾民安置点。

狭小的卧铺大巴    玛丽嘴唇紫绀

狭小的卧铺大巴                                                                        玛丽嘴唇紫绀

汽车又开始盘旋在从高海拔到低海拔之间,又一次的经历着大雨、大雪、日晒、冰雹的气候,我已没有闲心去高原上的风景,每半小时就数一下玛丽的脉搏。她本来就在患感冒,是不应该上高原的,但她坚持要来。我一直给她口服抗生素和激素的维持量,防止产生肺水肿。但在此时此刻,我仍不能掉以轻心。经历了十五个小时车程的煎熬,到了凌晨3点,我们终于平安的回到较低海拔的西宁市。大家的高原反应有所缓解。玛丽说,她在鬼门关走了一圈,又活过来了。